F

小和尚

大双

从前有座山,山里有个庙,庙里有个老和尚,老和尚在讲一个故事。


他的故事是这样的:从前有座山,山里有个庙,庙里有个小和尚……


***

小和尚是在除夕晚上来的。


值班的少年和尚送走了最后一位香客,搓着手踱到门口,就看到了台阶上的这个小娃娃。寺庙门前每年都会捡到被遗弃的婴儿,少年和尚熟门熟路。他将小娃娃抱进去找住持:“师傅,今年第一胎,比以往来得更早一点……”


住持面上淡定,瞄了一眼他怀中的婴儿,念了一声佛号,心里默默叹了口气。


少年和尚抱着第一胎去了卧房,师兄弟们围了过来——


“哟呵,又来新面孔了。这个小崽子看上去比当年的小虎还小呢。”


小虎就是少年和尚,被发现的时候也是在襁褓里的年纪。因为是在虎年被捡到的,所以取名释小虎。


“话说……今年是猪年……”不知道是谁悠悠说了一句。


“……”


“现在是双鱼月,这个小崽子头又大,就叫释大双吧。” 



小虎师兄

小虎师兄比大双大了9岁,是个聒噪又很皮的师兄,对于自己亲手捡到的大双一直满怀着神圣的责任感。


“大双,等前院打扫完,我带你去后山摘果子!”

“大双,后厨师叔今天做了好吃的斋菜,咱们偷偷去顺一碗。”

“大双,有啥事儿跟师兄说,别老闷不吭声。”


“哦。”大双性格内向,是个社恐。不过他喜欢跟着小虎师兄。


寺庙里没有花花世界滚滚红尘,聒噪师兄和社恐师弟的日常也没有太大波澜。每天最令人兴奋的事情,是看每一位香客在佛前叩头许愿。


小虎:“你猜这些施主会在菩萨面前许什么愿?”


大双:“我不知道。”


小虎师兄一个一个指给他看:


“这个女施主的老公是警察,常常出去执行任务,所以她在给丈夫求平安。”


“那边的女施主总是和朋友一起来,上次听她们聊天,好像是在求子。”


“穿蓝衣服的女施主是两个小孩的妈妈,每年都带着小孩一起来——”


“欸,你说我们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女人?”


大双:“我不知道。”


小虎:“那你想见你妈妈吗?如果她来找你了,你会跟她回去吗?”


大双:“我不知道。”


小虎:“哎,其实我很想见我妈妈。”


***


大约是佛祖显灵,小虎师兄居然真的等到了这一天。


第一次见面,小虎师兄脑子里是空的,匆匆打了个招呼后,一溜烟儿地跑了。


他爬到树上安安静静地坐着,不知道什么时候,大双也坐在他旁边了。


小虎:“你看到了吗?我妈妈,她就在那里。”

小虎:“我有点懵,你打我一下试试。”


大双伸手,狠狠扭了小虎师兄的手臂。


***


生活突然就变了样,原来形影不离的师兄,现在只在每日半天的学习时间才见得到。大双虽然年纪不大,但是心思细腻敏感,他总觉得哪里不对,很不习惯。


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,住持师傅在早课上破天荒地说了一段话,一向在早课上打瞌睡的大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,这个在心里埋了很久的种子,终于破土而出。


分别的那天,住持师傅集合了所有人在寺门前,大双站在最前头。


小虎师兄眼睛红红的,始终牵着妈妈的手,一刻也没放下。


两个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,但是很快就分开,谁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。


然后,母子两个背过身去,沿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下,再也没有回头。



母亲

小虎师兄走了以后,大双常常一个人待着,去人多的场面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不懂师兄弟们的梗,说不上话,最后只能找地方坐下,看着他们玩。


等到所有人都玩累了,大双会马上站起身,假装熟络地靠近他们,说一些自己都觉得尴尬的话。


感觉自己的电量都要被耗尽了。


后来,大双就再也不参加师兄弟们的局了,每次都推辞说要学习——他觉得待在闷闷的住持师傅身边要舒服得多。


是个真实的社恐没错了。


***


大双10岁那年,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,住持师傅突然找他。


住持师傅:“大双,你的母亲来了。”


大双:“?”


这么突然吗?大双没回过神。


母亲跟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,看上去很年轻,她染了黄色的短发,细长的眼睛,厚嘴唇,皮肤晒得黑黑的。


刚见面,她就开始哭:


“大双,我是妈妈。”


“妈妈对不起你,当初把你丢在这里。”


“我实在养不起你,我真的没办法。”


哭到后来,母亲差点背过气去,嘴里呜呜咽咽地早就听不清说着什么,大双有点不知所措。


他跑出去了。


***


再后来,大双从母亲口中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,跟那些言情小说里主角的凄惨遭遇很是雷同。


“我跟你爸在一个餐馆里打工,平时生活互相搭把手,后来就在一起了。”


“我们原来想着生下你以后就结婚,可是你爸过了几个月就失踪了。”


“我实在养不活你。”


母亲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,大双安静地听着,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回应。


血缘关系真是神奇,社恐大双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和母亲熟络了起来。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突然泛起了欢快的小波浪,大双觉得从未有过的愉快,连走路都要蹦起来。


他开始默默整理起东西。快入夏了,冬天的被褥应该再也用不上了,他将它们清洗干净,送给了怕冷的小牛师弟。穿的衣服倒是不多,叠整齐以后放在柜子里,走的时候方便打包。


这一天,住持师傅又将大双唤到一处。大双到的时候,发现母亲也在一起。


大双心里想着,应该是母亲要带他下山了。就像之前小虎师兄跟他的妈妈下山了一样。


他突然有些舍不得师傅和师兄弟们,可又很想看看山下的世界——没关系,以后常回来看看就是了。他甚至想着,下山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再见到小虎师兄。


他抬头看看住持师傅,又看看母亲,可不知道为什么,总觉得哪里不对。


母亲:“大双,妈妈……要回去了。”


大双微微有些期待。


母亲:“你在这里,要听师傅的话。“


母亲:“妈妈有空还会来看你的。”


他愣了一秒,手里攥着衣角,一直都没有说话。


当天下午,住持带着大双在寺庙门口,送母亲下山。母亲一步三回头,最终走下了那长长的台阶,身影越来越小。


大双没再说话,转身回了寺庙。



住持师傅

住持师傅好像没有发觉大双悲痛的心情,依然每天布置很多课业。


大双面对眼前的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,渐渐的,这悲痛就变成了绝望。等他将这600卷的经书啃完,已经过了大半年,那些个悲痛已然完全剥离,大双又变成了佛系大双。


正宗的佛系。


***


冬天的时候,住持师傅突然开始咳嗽,找了来烧香的医生施主,说是着了凉,休息一下就行。


可是这一休息,就休息了快5个月。师傅固执,不愿意去山下看病,谁劝都不听。


他每天都躺着,大多数时间都闭目养神,偶尔会坐起来,自己叠几个枕头靠在床头。咳嗽倒是好了,只是声音嘶哑。


有一次大双给师傅带去午饭,师傅正好醒着,看到大双来了,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突然闪了光。


那一次他们聊了很久,师傅讲了很多他年轻时候的事情。


当时日军侵华,日本人侵占了他的家,亲人四处逃难,最后躲进这间寺院,机缘巧合下成了寺院的住持。


师傅的父亲做过警察,跨省押过犯人,讲犯人铐在卧铺的杆子上,连上厕所都必须有人陪同。


讲清末的军阀混战,师傅能把那些军阀的名字体系,哪一系的头儿,哪一队跟哪一队打架,都理得清清楚楚。


大双突然觉得,他跟在师傅身边这么多年,好像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。


***


再后来,师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,几个师叔请了很多中医过来把脉,都诊不出病因,都说着可能是年纪大了,也就是“时间到了”。


大家默不作声,几个小师弟懵懵懂懂,哭作一团。


大双日日守在师傅身边,看着眼前日渐消瘦的人,好像也开始接受即将到来的这件事。


几个师叔开始置办丧制,大双作为住持师傅身边最亲密的弟子,由他为师傅准备寿衣。


对于死亡,所有人都已从最初的悲伤中脱离,大家各司其职,从容淡定,直到那一天的到来。


***


这天晚上,师傅好像突然来了精神,跟大双说想洗澡。大双马上安排,跟一个力气大的师叔一起,背着师傅去了浴室。


洗完以后,师傅靠坐在床头,大概是刚洗过澡的缘故,脸色也红润了一些。


大双和师傅絮絮叨叨地说话。


师傅:“其实前几年,我都知道你的心情,小虎走了,你母亲也走了。”


大双:“嗯,母亲走的时候确实挺难过的。”


大双:“不过读完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,倒是心静了。”


师傅轻轻一笑:“是啊,佛经是有大智慧的。”


大双:“小虎师兄下山,当时其实是生气的。我觉得和他是好朋友,可他一点都没跟我说他要走,他走之前甚至都没跟我告别。”


大双:“我那时候只有小虎师兄一个要好的朋友,可那么大的事,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。”


师傅:“人与人之间的离别,有时候就是没有一点征兆的。”


大双:“不过我现在也不生气了。”


大双:“我性格内向,经书上说世间辽阔,我觉得我好像一直在寻找另一个我。”


师傅:“不要迷失自己,要永远忠于自己的内心。”


师傅:“早点回去睡吧,我也要睡觉了。”


大双:“好,师傅晚安。”


***


次日,大双推开师傅的房门,发现师傅已然过世,大双当场跪在师傅的床前失声痛哭。


是了,人与人之间的离别,有时候没有一点点征兆。日日抱着“或许明天就能见到他”的期待,直到回头的时候发现,上一次的道别居然已经是永别。



终章

丧礼过后,新住持上任。大双在师傅墓前跪了几天,觉得悟了。他向新住持请愿,生生世世守护寺庙。住持将他化成石像,立于山门。


星移斗转,冬去春来,21世纪的90后已经成为了中年和尚,10后的小崽子也在课余频频吃鸡。


寺院的僧人在入寺前,都会经过山下的石像,在正式入门后,便会听师叔说一个故事,故事是这样的:


从前有座山,山里有个庙。

庙里,有个小和尚……


评论

热度(5)